河水瘦了的时候,姑姑出嫁了。
那年,姑姑二十二岁。
听村人说,姑姑当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标致闺女。标致的程度我不大清楚,因为那年我才五岁。
乡村女子出嫁往往选在腊月农闲时节。迎亲的唢呐吱吱呜呜,在尘土翻滚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飘来荡去,像在叹息,又像在悲泣。
腊月的朔风,很冷;沉重的嫁衣,很厚;姑姑的眼里,很潮。
村人便夸姑姑:“真是孝顺闺女,乍离开爹娘竟哭的这样。”
若干年过去了,我才明白,姑姑当时哭的那样凄凉,更是因为姑姑在出嫁前已有了心上人。那人是我们同村同姓的青年后生,名叫孟云章,小学教师,比姑姑大三岁,清瘦俊朗,拉一手好二胡。出嫁前,姑姑和孟云章已发展到私定终身的地步了。对此,爷爷和族人一致反对,理由是:我们邶郎庄亘古至今同村的同姓人不能通婚,已流传了好几个朝代了。
姑姑虽然为此而反抗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嫁了。当然嫁的不是孟老师,而是嫁到离我们村很远的一个叫麻家寨庄的地方,这个人当人不姓孟,而是姓麻,比孟老师有钱,眼也不近视。
姑姑嫁到麻家寨庄后,回娘家时还常给孟老师带点好吃的东西。
孟老师问姑姑“过的咋样?”
姑姑没回答,只是摇头,连刚见面时那勉强的笑也不见了。
孟老师从姑姑的脸上,读出了凄凉和酸楚,却又不好劝说,因为他知道好心的劝说反而会使姑姑更加痛苦和难堪。
后来,孟老师断断续续从姑姑口中得知:那个姓麻的,块头大,力气大,脾气更大,只晓得成天在外面与狐朋狗友厮混,从来不疼她;他喝醉了骂,赌输了骂,饭做晚了骂,菜炒咸了骂,给他脱鞋慢了骂,给他端洗脚水烫了骂;后来,骂够了便是打。
再后来,姑姑往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往娘家跑,每次见到孟老师,姑姑总偎在他的怀里抽泣。孟老师便柔柔的抚摸着姑姑那蓬乱的头发,嘴里喃喃的耳语着。有时他默默的拿出那心爱的二胡,拉一阵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曲调幽幽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拉着拉着,四行热泪便不知不觉的就挂在了两个人的脸上。
村前的河水瘦了又肥,肥了又瘦。
河水又瘦了的一个早上,村人在村后的山丘坳坳里发现姑姑和孟老师肩并肩躺在一起,身上已冷硬冷硬的,旁边还有一个空空的农药瓶。
听村人说,姑姑去的那个晚上,天,出奇的冷;月,出奇的皎洁,皎洁的让人感到揪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