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与暗,静与闹】
湖泊之边有船只。
船只之边有水榭。
水榭之边有倒影映上来绯色点点。
更深,雾重。只觉得茫然,好似看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勾沿突然地失去了色彩,颓败不全。
未经流光飞舞,忽然地,呼啸而过。
邹叶在微甜凉风中蓦地心神一凛,握着酒杯的手指在不经意间颤了颤,摇碎满杯落寞。他眼眸垂下,皴裂纤长的大拇指往回一拢,仰头,喉咙翻了两翻。
但也仅止于这样条件反射般的一动。这细节也极容易被人忽略。邹叶微微一叹,闭上眼睛。
明与暗,静与闹——
头顶朦朦胧胧的灯暖只烘得人昏昏欲睡。
时不时有人扫过角落里这个安静饮酒的男人,桌角放着一柄黑漆漆的长剑,貌似百无聊赖的剑客。
明明是城里首屈一指的莺楼,歌舞升平乐曲飘飘,多少纨绔膏粱春思飞如絮。温香软玉堆里喝不尽的美酒,放眼望去,忧愁如隔云端,轻袅袅的红绡帐斜飞荡下,便觉得四周的事物凭空消失了。
哪儿来的更深?哪儿来的雾重?
唯有舞娘们身着束腰宽袖,起、纵、回、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有家公子在使钿头云篦打拍子,叮——一声脆响,因激动而碎裂数断。
乐曲顿散。
领舞者堪堪一僵,眉梢才上一抹轻烟,身形已盈盈拜倒,扑倒在软软的绒毛羊毯上,瑟瑟不胜扶的模样。
偌大的莺楼,霎时间一如疾风劲雨之前的平原,寂寂可闻呼吸起伏之声。
高台上目睹一切的男子沉默着,异变突生时全然不似旁人那样忐忑不安。他是今儿的贵客,一位名震江湖的贵客,彻霄楼楼主坐拥稳重,漫不经心弃置手里的断篦,只是入鬓眉梢轻轻一挑,牵起一抹明知故问的笑纹,便再无其它举动。
乐曲重又如同山涧滴落的清泉般,一重重响起,绵绵跌宕,潮水般涌来涌去。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莺楼白牡丹月舒会犯下如此低等的错误。月舒又疑又愧,未思及为何会错楼主的心意反而想到了落寞剑客。轻佻否、任评说的落寞。一瞬间天地苍苍独我伶仃的落寞。
她心中突地一滑,窥去角落,眼前出现一张娇嫩的脸,擦脂抹粉,带着三分迷蒙,三分倦怠,正是自己倒映在镜中的容颜。青葱似纤长骨感的手指戴着一枚戒指,中间镶嵌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内敛华贵,闪烁着几分剔透的光彩。
孰料这情致没能逃出楼主的视线范畴。楼主眼睛亮一亮,转而观望窗外的天幕,竟觉星子的微光暗淡几分。
“月舒,你上来。”
月舒跪倒案前。蓝色的纱裳铺展旖旎一地,犹如一口井水,近者坠之。轻巧闪过楼主伸过来的手,月舒颌首垂眸,蓝色的眼影倒映在葡萄酒里,借助月光杯衬得犹如新鲜浓稠的血液。酒满杯口,袖至指节。抬首长发砌肩如梦。
“来、楼主。”月舒奉上酒杯。
突变只在刹那!
原本结实精致的朱漆木案轰然之间碎成齐齐两爿,托着强劲的余力向两旁飞射,来不及闪躲的旁人被撞在身上,鲜血喷薄。夹杂着尖叫声和刀光剑影。
木案两侧的人,月舒与楼主,此时此刻距离三步。不多不少,与一江春水的适才相当。
适合交谈。合适摆放木案。也合适搁把利剑。
剑身,轻、薄、快,一出鞘比想象中的还快,伴着蓝裳翩翩,红花卷卷。
寒光森森的剑尖,距离女子尚差两寸,剑气却已流动鲜血的项颈上划出一道红线。
血液在哗啦啦地涌进肺部,呼吸艰难。
月舒痛苦的望向对方,手里的酒杯应景落地,却早已在半空中裂成两爿——一挥剑之间,她手指亦被削断,蜷缩着,冒着腾腾热气,脱落粉红细腻的指骨,以及那枚漂亮的、可以转动的蓝宝石戒指。
杯里的葡萄美酒默默流淌,所到之处,消融一切物质,原本纯白的羊毯迅速烧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迹。焦臭细微。
月舒真的很想睁大眼睛再看看,她侧过头去,望向剑客的方向。却看不清了。黑暗一重重逼退白光。这就是死的感觉么。她闭上眼,身体无比轻盈的朝后仰去。
骨如蝴蝶,魂似飞鸟。
就在一剑寒光破惊梦,堪堪一刹那之前,一道黑光自角落迅疾飞来。
附着着仓促的皮毛,影子很重、实,却压不倒飞扑的木案。剑鞘锵锵落地。
案飞、杯破、人死。已不及。
后知后觉的剑客邹叶掠身追去,却只能抱住月舒后仰的身体,他不可思议的放下来。
即知三百六十天离恨天最高。他举起手里赤亮的剑。
斯人已逝,想问对面的彻霄楼楼主,是否再追得及?是否再挽得回?!
回答邹叶的,是背后突然数支利剑出鞘的破风之声。人群里隐藏众多的彻霄楼手下,见时机一到,一敛杀刺客的爆发力,排成新月形状,群起而围攻,齐刷刷朝着邹叶的方向逼将而来!
仗着高强武艺、非凡谋略和帮会组织,俨然成为一方武林的龙头。彻霄楼和他的势力,可跟宦官权臣周旋,可与江湖白道抗衡。江湖上无人不谈之色变。
曾以雷霆手段消灭阻碍者,曾如何翻云覆雨的围剿,曾血洗某某庄某某派,手段之决绝,举世少见。数番明争暗斗下,已大刀阔斧的巩固和发展了彻霄楼的实力。
楼主的气度和心机都在日渐深沉,几乎快到了难测的地步。最近些许年,报仇雪恨的人不是被杀,就是望而怯步无力施为,类似现下这种独来刺杀的人必抱破釜沉舟的勇气,同归于尽的打法。
楼主微微动容,站起身来,遥遥的一敬酒杯示以敬意。
围攻的手下们稳定手里的剑,脚步跃跃欲试,如同一群饥饿捕食的狼,只待楼主讽刺着类似祭奠仪式般,手一松,酒撒地,即刻扑向猎物。
但是这次等了良久,毫无声响。被逃者们践踏的一片狼藉之地,唯有几盏幸存的灯盏一线线撕裂黑暗,却照不亮窗外萧瑟浅薄的雾气。楼主望着望着,心里就积起一层薄薄的凉。
“你们退下去。”楼主一挥手,四周重重手下还未来得及回神,只见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相继穿破窗户,消失在茫茫无边的黑暗深处。
【兄与弟,生与死】
雾。
很深的雾。
小船就像是飘浮于烟雾之中,仰不见天,再近,就连身下的湖水都有些朦胧起来。
男子双袖一拂,烟雾飞散,但又迅速聚拢起来。漫说水路,连彼此的身影都几乎看不清。他眉宇一皱,蓦地叹了一声:“哥哥,真的没有退路了。”
小舟另一端的人无言,白色剑光融入雾气里去了。
“偌大江湖想杀我之徒不计其数,但我无论如何算不到还有哥哥。”楼主忽而转首,唇角噙着的一丝蔑笑一瞬隐没,作为颇为沉重的语调:“时间过得真快,那时我为入彻霄楼吧,我们俩兄弟寄居一所破庙,相濡以沫青黄不接,哥哥总是什么都让我。那一次在路过官府门口猛然清醒的我突然怀疑这种天壤之别,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么可怜?为什么我们不能打破?为什么我们一口好饭菜也不能得?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一定要混出个名堂!但当我有这个能力时,回首才发觉哥哥已经走到别的涉不去的地方了。”
那一刻直觉一根长长的刺扎入心脏,再日后破土成长,树阴遮天蔽日。他只知道,他没有后悔过,哪怕眼前是繁华似锦,身后有灰白荒寂。
邹叶静悄悄地安立于他跟前,面上笼着一层看不清的阴影。
——为谁含笑半倚墙,为谁深夜黯负手。
这是一个浓雾笼罩的绝境。
至始至终邹叶一语未发,背对着的身影在船头站成一袭淡淡身影,隐成落寞之势,欲凭那一肩消瘦独挑责任般。良久,邹叶回过身来,无比绝绝的一举手中利剑,直指向三尺外的弟弟,寒光迷人眼。
“既然现实无可挽回,那么邹释,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我宁愿来担当这份弑亲的孽债,也不愿你死于他人的扬名立万。干干净净的走。”
风起,雾漫,话稍转瞬即逝的悲怆被迅速卷走,呼呼着扑向深不可测的雾气深处,远远地,似乎传来一线如泣如诉的呜咽。
邹叶不忍心地闭上眼,他削薄如冰的嘴唇珉紧,眉间罩下一层淡淡的哀伤,邹叶淡淡的三十岁的脸,像梦一样。
一丝不该有的怜悯立刻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所驱散。此刻猛见小舟中央的木桌被掀飞,携着凛冽风声呼呼如鬼魅勾魂,铺天盖地的横扫而来。邹叶举剑迎上前去。他不愧为一代使剑好手,端的是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十足十的魏晋名士风范。凌空挽一个剑花,从上至下,一剑将厚实桌面劈成利落的两爿。
想都不用想即明白此为偷袭手段——“哥,为何连你如此!”
邹叶心底突地一跳,还未来得及吃惊,一重剑光堪堪逼至面前,自桌后迸煞而出。邹叶虽未对这攻击感到诧异,却在感情上重重一击,加上偷袭之势,这一击的力道出奇诡异,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只好急忙闪身疾退,险险避过。
岂料邹释刀势不绝,一击不中,立刻祭起第二刀砍来。
他刀法凌厉,身形不坠,邹叶上一招堪堪使完,脸色不由变了一变。
岂可就此束以待毙?
邹叶后退一步,仓促抬剑一抵,将将杀上。后来居上的邹释观出此斗性命攸关,绝对不肯松懈饶情半分。他眉目一敛,臂贯真力,将手中雪亮的利剑顺势渊渟岳峙地朝下一压,火光电石间,叮——地一声切金断玉,一柄剑盘旋成一炫目的光圈朝旁飞去!
力竭、式破、剑飞!
一抹笑纹还未在邹释脸上绽现,孰料哥哥早已算计在内,原本趁他落势之时躲过致命一击。邹叶一退再退,一个兔起鹘落,轻灵稳健,身形已纵至船艄,继而,脚尖一旋迅若飞鸿般追向剑飞之处,眨眼消失在浓雾深处。
雾气荡一荡,一如既往的回环往复,凝固于近乎悬空漂浮的小船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万籁俱寂处,就连水鸟的声息也无。竹篙拨动湖面,留下一痕淡淡的水波。
天地茫茫唯独邹释一人长身立于明处。在不知方位的暗地,有双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眼眸,虎视眈眈。
时间仿佛是从身体里抽出,一秒一秒,锥心刺骨。
邹释在等,杀,被杀。
之于血脉相通的兄弟,从某一方面去看,又有多大区别么。
【胜与输,得与失】
黑暗中响起轻微的踏水声。
骤然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刺破雾帐,持剑者突袭之疾,远超出世人的想象,风飚雷旋之际,邹叶已逼至小船。
——那么,下一招,又该落点何处?
一簇杀意却怒涛裂点,神龙矫矢,隐然显出万劫不复的气势。
置之死地而后生!
邹释惊讶一瞬,力弱半分,势已不及。高手过招,招招连命。邹释不得不转身变势。
——小时候弟弟的影子闪现眼前,邹叶胸口一紧……那么邹释的惯性是:左!
胜了!
“嗤”的一声轻响,点点血光,淡青的袍摆被沾湿一角,迅速变成了深沉浓烈的黛色。邹释的笑容在漫漫夜色中分不清是讽刺还是惊讶,身形却已无可挽回的向后仰去,重重跌落,哗啦啦湖水泼溅上来,直洒得邹叶兜头满面透心凉。
最亲的兄弟,也可以成为最大的敌人。
“如果不能与你在一起,那么红颜知己呢。好不好。”
“不、你不要去去杀他。彻霄楼实力强大,后患无穷!”
“既如此,那么,请让我在莺楼舞一曲,且表心意吧……”
小船的外沿使铁丝缠绕定型,箍着两坛上好清酒,原是莺楼别出心裁,特地为游湖赏玩的客人留备。邹叶反手一提。
清凉凉的酒罐,滴答作响,有温热水珠透出干涸的眼窝,一滴一滴融入。
那滴泪顺着他的脸颊,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偶然划破天幕,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却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牵扯下更绝望的黑暗。
无穷的挣扎让他疲倦无比,此后,他就应该魇在这里,魇在此刻,魇在月舒和弟弟的死里,永不见天日。
人生本是一场大梦。却又有谁愿意醒来。
于是没有人注意到,更不会有人去注意,溺水的尸体上,血光流动,幽艳得近乎诡谲。突然,握着剑的手指动了一动。很轻很微。
或许可以归咎于,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一缕清风、一浪水波、一声鱼泡……都影响在四面八方,不经意间地一带动。
但是那一动,确确实实发生过!
俯身在水面似已逝的斯人,惊煞魂魄的,炸然复活!手掌击水一跃凌空,连带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花,泼溅苍天!有气无力的月光穿透几层雾气,映在邹释阴森森的脸上,凭空加深了一丝苍白的讽笑,丝丝碜骨。看上去似乎没有半分人息。
邹叶的轻功无疑已臻画境,登萍渡水,如履平地。邹释又何尝不会闭气之术?
更快更狠更惨白的剑光瞬间挥过,剑锋忽动,掠起一天一地的冷芒,舟上饮酒之人的人头,断裂,飞脱,缠绕头发,如一颗解释无用的湿石一声闷响坠入茫茫湖泊。
然而,人血凝固!人、血、凝、固!
活人的血液热气腾腾在身体里流转自如,只有死人的血液才是凝固的!
至始至终邹叶的人影未动分毫,从邹释蹑空飞跃水花飞扬,狂妄的仰天长啸,一剑寒光华冷湖。邹叶一直一如一株枯老萎缩的树根,定定地面对电闪雷鸣
酒里有毒。邹叶亲自下的剧毒。酒罐边,犹残存几滴类似眼泪的水珠。亦或不是,邹释分不清。哥哥以死谢罪么?那么,你什么罪?试图挽救怎样除恶扬善的心安?
哥哥,我还未来的及问你,曾几何时,我的初衷又扭曲成哪番心安?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楼主百感交集,只觉胸臆里滚滚燃烧着一团烈火,只欲将五脏六腑蚕食干净,灰烬消散处。
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