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作者: 不识此人

    这是一间很破的草屋，尤其在这个风雨欲来的夏天的夜里，竹子做的房梁吱呀作响，那样脆弱地站着。然而总能在猛烈的山风将要掀翻它的时候，又被一股什么力量稳了回来，一股很强的气劲！ 

    屋外肆虐的风仿佛也被什么阻了回来，因为屋里那盏豆子般大小的油灯的灯焰，虽然昏暗，却自顾静静烧着。浑浊的光晕笼罩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只见他闭眼端坐在一匹草席上，神色极其慈祥静谧，不见悲喜；草席旁肃立着另外两个人，分着黑白长衫，白衫者白净脸皮书生模样，然而眉头深锁，面透悲戚之色；穿黑衣者只身长立，面容阴鹜，仿佛钢铁铸在那里，钢铁的手却在流汗。 

    三人只是沉默，老人越是忘我，屋内气氛越是凝滞，或者说是压抑。白衫者发觉出异常，瞪着眼想看出点什么，然而老人仍是静静坐在那里，脸上似乎还隐带笑意，黑衫客却已全身尽湿，罩着钢铁的衣袂无风自动，头上兀自蒸气弥漫。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人忽道，那灯焰仿佛也被吓了一吓，歪了一下身子。 

    黑衫客闻言却如释重负，绷紧的钢铁登时松软，屋外一股冷风趁隙钻了进来，黑衫客打了一个寒噤，赶忙躬身道，弟子该死，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白衫秀才此刻方知师父刚才在试师兄的功力，又想到耄耋之年的师父居然淡定神若地就把横扫江湖无敌手的师兄压制的动弹不得，不由喜上眉梢，一颗担心师父身体不佳的心才终于安宁下来。 

    老人又道，何狂，你的天雷劲已有相当火候，然而还是那句话，戾气太重，过分纠缠得失，如此终不能再进一步，得窥乾坤八劲真奥。 

    黑衫客躬身再拜，师父教训弟子铭记在心。灯火照不见的脸上却又阴郁了一层。 

    老人装做不闻，自顾道，我自知大限将近，故将你二人传来此，却不是传乾坤八劲，你二人一文一武均是可塑之才，然而何痴，说着眼睛看向白衫者，气量有余，胆气不足，水劲泽劲本可修得圆满，而你一心只读诗书，不重武艺。。。这，其实也是好的。 

    而你狂儿，于武学悟性乃人中翘楚，一点即通，胆气气魄也俱佳，只是锋芒太露冒进难平，但风火雷电是修得好的。。。。唉，也终难习全天地山泽风火雷电八劲。 

    老人似乎有些落寞，又道，想当初传我乾坤八劲的高人说过，此艺非有缘人得传之，老道我蹉跎一世，也没寻得此有缘人，莫非是劫数？ 罢了罢了，你二人好自为之。。 

    说罢老人脸色忽转灰败，似乎当真就此坐化。黑衫客忽然暴起，茅屋此时终于被大风掀翻，那股强撑的气劲此刻却奔雷般涌向了老人。 

    老匹夫，留下乾坤八劲再死！ 

    纷乱处却哪里还有老人的踪迹，何狂强收内劲，箭雨中只见秀才抱起老人的尸体在狂奔！ 

    何狂到底没有杀秀才，而老人，身怀武林内功最高心法的人却确实死了。 

    盘古之死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 

    中有巨人，盘古是名 

    神斧铿锵，劈开阴阳 

    浊者为地，清者为天 

    ” 

    何痴在乡下开了个私塾，说是私塾，其实就是间破庙。乡下人看他秀才可怜，便各自打发了自家祖宗跟他学几句之乎者也。况且秀才似乎有些墨水，虽然屡试不第，但不似腐儒一般讨厌，说的话不高高在上，道理也讲得蛮清楚。只是乡下人虽淳朴，却也好作弄人，看他总考不上，便给何痴取了个诨号，“何不举”，何痴无可奈何，除了一句怅然若失的“荒唐”，也只得坦然受之。 

    秀才其实当真有些学问，不仅博览群书，于医学，易理，声艺处也颇有造诣。乡民们也乐得东家一餐西家一顿地养着他，不仅头疼脑热时能免费讨得一张方子，碰到红白之事，还能拉来写写对子，奏奏哀歌；甚至有时能赚得一句声泪俱下的呜呼哀哉，如此这般有用之才，乡亲们待他更不一般，都亲昵称他为“不举”了。 

    这日不举正想着师父的横死，独自艾艾不喜，忽然庙外有三两人呼天抢地地冲了进来，声音颤抖异常，显是受到极大惊吓。抢头一人怀中抱一少年，一张小脸焦黑如漆，更加诡异的是双目圆睁，瞳孔尽赤。 

    那人一见何痴如见菩萨转世，冲上来就想拉着。但双手又不得闲，只是僵在那里跺着脚，又仿佛喉咙被卡住，声音要一个一个跺着出来，“秀，才，救，人！” 

    何痴见状也慌了手脚，赶忙收拾情绪，让人将少年平放在庙里的供桌上；秀才定睛一看，这少年其实是村里的一个叫明井的学生，说起来这也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不仅聪颖异常，眉宇间更时常有凌人之气象；可今日这本来白雪一样的脸却成焦炭一块，恁不叫人心伤？！ 

    何痴强压心头烦乱，卷袖欲给明井把脉，触手处却焦热异常，秀才大惊，忙运起半拉子泽劲；庙内几人只觉空气忽地一荡，如水波一样，清凉扑面而来；几人不由诧异非常，心内皆道，不举秀才果然有些门道。 

    何痴只觉明井体内气息混沌一团乱麻，但仔细一探，便清晰分辨出于杂乱中有两股相当强劲的气流在明井经脉间横冲直撞，两股皆刚猛异常，脉搏随之高高鼓起，隐隐作风雷声。 

    何痴不由后背发凉，喃喃道，是雷劲与电劲。 

    庙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那是什么名堂，只是不耐烦催道，怎么样嘛，能不能救嘛！ 

    何痴充耳不闻，又转向众人道，在哪里发现的孩子？ 

    就在村口，抱来明井那村民道，那个恶人打伤的明娃子，那个恶人！！ 

    他仿佛极其惊恐，又忍不住噤了声。 

    恶人？是穿着黑色衣的吧？何痴拍了拍额头，师兄，你果然不死心。 

    你怎么晓得？！就是那个黑怪啊！就是他让我们来找的你，说只有你才能救命，对了，只有你的什么八劲能救明娃子的命！ 

    何痴至此都明白了，师兄何狂一开始就认定师父把乾坤劲传给了自己，就想出这等狠毒方法比自己出手，而他这会一定在某处窥探，伺机抢走八劲心法了。但师父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确实断气，哪里来的时间传功？何狂你果然够狂够狠，但何苦为难这么小的孩子？ 

    秀才只顾发呆神伤，庙外这会儿却聚集了好一帮村民，眼睛都盯着不举秀才，仿佛道，你倒是救人哪！ 

    但何痴其实无能为力，雷劲电劲入体，若无泽劲吸收归导，山劲以硬碰硬抵噬，再加以天地劲开化，则必将反噬破体。但自己的泽劲只够夏天凉快凉快，山劲更是装个门面，练几分沉稳的样子而已，哪里救得人，最多压雷劲一时，不消三日，明井将筋脉俱碎，化灰而死。 

    师父啊，你走得太早！又一次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暴毙眼前而偏偏无奈何，这也是够难为他了。 

    何痴不由泪流满面，众村民见他如此失态，皆心知明娃子凶多吉少，但见孩子都红了眼珠，也都颇体谅秀才，这得大罗金仙转世了，加上明井本一孤儿，虽然平时这般招人喜爱，但毕竟。。唉，于是众人安慰一阵，又各自散了，只留下一庙的叹息。 

    明井已失去意识，水米不进昏睡了两日两夜；何痴一边不停给他输泽山劲气，一边失魂落魄地陪着。到了第三日晚上，明井气息更是极弱，秀才强撑精神，拼着油尽灯枯将体内能拿的出手的气劲一股脑塞进了明井的身体，许是回光返照，抑或这次我方气劲够猛，明井双目赤色稍褪，竟醒了过来！只是全身皮肤仍焦黑一片，触目惊心。 

    娃子，醒了？何痴已虚弱不堪，自觉比明井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皮肤白些。 

    秀才，我要死了是吧？呵呵！这家伙居然还能笑，何痴只觉不可思议，眼泪又巴巴落了下来。 

    不是说人固有一死？秀才你哭什么，老子只恨没能去成京城，看看那里的妹子。 

    何痴开始有些佩服起这少年来，这份从容与豁达，自己相形见绌，羞于见人，又想到如此可造之材却要被雷电轰死，不禁又要陪些眼泪，也不去追究明井自称老子的忤逆，秀才只觉此时怜爱之心大恸，哽咽道，小子，有什么要秀才做的？ 

    明井显是快山穷水尽，拼着一口气道，老子想要你再讲一遍盘古开天，老子来世要做盘古。。说完头一耷拉，气喘如牛，明井只觉肚内翻江倒海，四股什么气在里面横冲直撞，口里已喊不出声，又耳鸣不已，哪里听得进故事。 

    待体内终于消停了一会，耳朵嗡嗡也减弱时候，明井模糊听到秀才的声音。 

    “盘古死后，呼出的气化作天，肌肉骨骼化作地，血液化作河江湖海。。其实这些都是扯淡！”不举秀才总改不了这个爱发牢骚的毛病，明井想，但笑又不能够，只得听着。 

    “书云，金生土土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又生金，这才似乎有些道理。” 

    不管有道理没道理，明井只觉体内四股气劲忽然又不讲道理冲撞了起来，其中一方的两股明显弱得多，明井想，你撞不过倒是跑啊，蠢得死害我受罪；这样一想，那两股气仿佛得了感应，竟不再与雷电相撞，掉头跑了起来。四股祖宗来回追逐，在明井体内冲了几个周天，他忽然感觉好受了些，但奇怪的是刚刚还很弱的两股劲慢慢变粗变强了起来，更恐怖的是，体内竟莫名其妙的又多了两股气劲！ 

    原来风火雷电本相生相容之物，你若强令其捉对厮杀，只能两败俱伤，但若使其融合任之发展，则雷电必将衍生风火！ 

    明井只觉苦不堪言，四股已折腾的老子要死不活，六股更不知要怎么死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肚子不但不疼，反而感觉全身经脉气流通畅，说不出的爽快。原来六股气劲不但没放肆，而是融成一股了，而且凝滞浑厚，毫无杀气。 

    这其实是老天保佑，风火雷电生水，乾坤八劲虽然无水劲一说，但百川终归海，秀才的泽劲一古脑将它们全收了。也亏得这小子异想天开，将山泽二劲果断撤出，不再一味火拼堵截，而是任其自由冲撞融合，鬼使神差把自己从阎王那里拉了回来。 

    明井又躺了一会，只是不敢起身，怕体内再生反复。见祖宗们终于不再作祟，才努力抬起眼皮，这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字，饿，要找秀才要饭来吃。 

    一睁眼却看到一块黑脸皮，像铁一样的脸皮。 

    恶人！明井恨恨道，眼睛又似乎像狼一样红起来。 

    何狂感到很诧异，小子胆子挺大。但更让他震撼的是，怎么没死？ 

    何狂也懒得再多费口舌，刚杀了何痴，再劈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乾坤八劲什么的都去死吧。 

    明井看到何狂扬起的手掌，只觉罡风扑面，这会终于感到一丝绝望。老子还是见不到京城的姑娘了。 

    何狂催起十层内力，打死这样一个少年何须十层劲力的裂碑掌，但他此时只觉悲愤莫名，一掌夹风雷之声拍向明井胸口。 

    去死吧！ 

    破庙屋顶登时被掀翻，供桌上的香炉震得粉碎，一时间香灰漫天。 

    当何狂手掌印在胸口时，明井只觉一股极尽霸道的气劲破体而入，似乎要将自己生生劈开，正想着至死也不能喊出疼来，忽然胸口那团混沌气流登时反应，将何狂的裂碑掌力全数反射回去。但本来融作一团的气流也被劈成两半，一团随着明井绝望的嘶喊上升直奔天灵，另一团化作丝丝气流，散向四肢各处。 

    待灰尘散去，明井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自觉五体皆在，墙角处何狂却披头散发，吃了自己毕生功力的裂碑掌，果然不好受，七窍流血，眼见活不成了。 

    明井半天犹在梦中，低头看胸口处衣衫尽碎，只听得何狂喃喃道， 

    “是乾坤，八劲，师父，你为什么，总不待见我？”头一歪，死不瞑目。 

    乾坤在手，江山我有 

    明井葬完何痴便离开了村子，当然不是去看京城的姑娘。当是时天下大乱，义军四起。明井也想去从军，干一番事业出来。 

    在外面的日子，明井知道了救自己性命的便是乾坤八劲，也听闻了只有集大智大勇大德之人方可练就此武林最高内功心法。 

    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因为我们的明井最后当了皇帝，由于此过程不是本文重点，故不表。 

    在战场上的摸爬滚打以及当上皇帝后的殚精竭虑，无时不刻在磨砺着明井，也向世人昭示了什么才是天之骄子。乾坤八劲与其说是一门心法，不如说是一缸炼人炼己的丹炉，无论是为人处事上的的宽容大度，还是治国上的雄才大略，在明井举手投足间可尽窥乾坤心法珍奥。 

    然而这也给皇帝带来了烦恼，明井从一开始便在寻找自己的接班人，但乾坤心劲择人甚是严苛，他耗费数十年仍一无所获。一直到他九十高龄，这时候太子已六十岁。 

    一日，皇帝正在书房愁着传人的事，忽闻屋外刀兵相击，太子引一班重臣闯入房来。 

    父皇，你为什么，总不待见我？ 

    翌日，宫中传出明井驾崩，太子继位。 

    宫闱之事总是扑朔迷离，有人说太子弑父自立，有人说明皇帝用乾坤八劲羽化成仙，但对于老皇帝时代的终结，举国上下尽是悲痛。 

    很久很久以后，只在何痴那个村子里，才有老人讲着明井和乾坤八劲的故事。